作者/盐欢

陈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对陆云薄道：“发生这件事情，晚上我们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通。”

“那天许志国虽然也教育他了，但是孩子突然出现了这种想法,总得搞明白源头是什么……昨天你一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决定今天一定要来见你。”

“许哥，陈副处长，你们是好父母。”陆云薄说,“其实对于大多数父母来说,都很难意识到孩子的这种细微变化。更有很多家长，以孩子当这种‘官’为荣，甚至加以鼓励。”

“愚蠢至极！”方才还是一派斯文模样的许志国,这会儿也忍不住动气，“怎么会有这种家长？”

陆云薄叹了一口气，说道,“教育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之一,多少国内外专家数十年研究都不得真谛,只能在摸索和实验中前行。”

“反倒是很多父母和老师,自己的人生都过得糊里糊涂，却对孩子们肆意按照自己狭隘的观念引导孩子，美其名曰‘教育’。”

可能是这个话题着实有些无奈，片刻前议论纷纷的家长们安静下来后,也没再继续七嘴八舌的讨论了。

陆云薄想了一下，看大家刚好也聊的差不多了,彼此也稍微多了一些了解,随着短暂的安静，他见缝插针地说道：

“各位家长，我今天之所以叫大家来这里,就是要让大家来亲眼看一看，托儿所的教育情况。”

“亲眼看看，是什么意思？”一个家长问道。

“前几天我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在孩子上学的时候来到了托儿所。也算是见识了这个托儿所到底是怎么照顾孩子们的。”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于是他接着说道：“今天有一些孩子的家长，并不是我给打的电话，而是宋老师，对吧？”

陆云薄看见有几个家长冲他点着头，于是说道：“想必宋老师已经给你们说了，要想看到真实的托儿所，咱们不能就直接这么进去看。”

“宋老师说，每周六的早上，孩子们都要在室外做游戏。”人群中一个家长说道，“托儿所东边的围墙是铁栅栏，站在那儿就能看到幼儿园里的情况。”

陆云薄点点头道：“是，我们不动声色，隔着栅栏，才能知道孩子平时在托儿所里，真正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各位家长，都是觉得自己孩子最近有异样今天才来的，或许一会儿能让你们找到答案。”

陆云薄说完这话，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他没再发言，只是在前面走着，把一群家长领到托儿所东侧，来到宋老师所说的那个栅栏前。

高过头顶的灰色铁栅栏，围住托儿所。

托儿所里铁栅栏旁，还种植着各种各样的灌木以及一些两人多高的树木。

这些树木草丛，刚好可以遮住人的身影。

机械厂托儿所有两个教室，一个孩子们午睡的房间，黄文娟自己单独有一间办公室，再加上另外三个老师的休息室。

这五个屋子建成一排，屋子外面便是门廊，可以抵挡阳光或者遮风挡雨。

门廊由石柱和石凳组成，跨过那些石凳，便是托儿所中心的庭院。

庭院其实就是一片空地，根据托儿所的需求，一小部分铺了软塑胶作为孩子们的操场。

用水泥注出来一个坑，里面填上沙子，便是可以供孩子们玩耍的沙坑。

其他地方再安装一些滑梯，木马，和小桌子——

这整个中庭便是孩子们平时玩耍和做游戏的地方。

一群家长们透过栅栏，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们正在中庭里跑闹着。

在一旁看护着孩子们的是宋老师和另一个女老师。

“你看，那就是小宋老师，小姑娘人特别好，每次见我都特别客气。”其中一人家长指着宋老师，低声说道，“不像那个黄园长，每次见我都爱答不理的，我有时候问问孩子的情况，她也就随便说两句，就把我打发了。”

“是吗？”另一人男人说道，“黄园长对我还挺好的，每次我去，都嘘寒问暖的。”

听到这话，陈芳看了许志国一眼。

第二个说话的人，是陈芳的同事，所以许志国也见过几面——这个人是个办公室的主任。

夫妻二人都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为什么黄文娟对自己那么热情。

许志国低下声音对陈芳说道：“看来这咱们这位黄园长，还有两幅面孔。”

宋老师带着孩子们在游乐区玩，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杨光，谁让你拿桌子上的玩具了。”

叫喊的人正是黄文娟。

一个小男孩儿看着怒气冲冲的黄文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手里还抓着一个飞机模型玩具。

宋老师一看黄文娟又要教训孩子，赶紧站起来走上前，说道：“黄园长，是我给他拿来玩的。”

“哎呀，宋老师你真是不懂事。”黄文娟连老师都要一齐训斥，“桌子旁边那些玩具什么飞机呀，汽车呀，洋娃娃。都是人胡小静的爸爸给咱们托儿所捐的，怎么能随便让孩子玩儿呢？”

宋老师一阵无语，说道：“捐的玩具不让孩子玩，那还要来干什么？”

黄文娟说道：“人胡小静爸爸天天来接女儿放学，要是看见自己送托儿所的玩具被弄坏了，心里该多不高兴。”

“您这是什么道理？人家既然捐了玩具，就不怕让孩子玩儿坏。”宋老师有些生气，质问道。

“哎呦，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敢问我是什么道理？”黄文娟瞪了宋老师一眼，“你才工作半年，社会上的事情你懂什么呀？”

宋老师听着黄文娟老皮横秋的话，翻了个白眼。

“我这么说你还不爱听了？”黄文娟看见那个白眼，提高声调说道，“你知道人胡小静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吗？人家是……”

黄文娟欲言又止，说道：“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呀，管好你自己就行。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就什么都懂，这里面水可深着呢。”

陆云薄透过铁栅栏看着这幅场景，黄文娟一番恶臭又故弄玄虚的话，弄得他一阵恶心。

他转头瞥了一眼家长们，其中一个女人几乎要羞红了脸。

刚才大家相互自我介绍的时候陆云薄就已经得知，这个女人就是胡小静的妈妈，名叫周文悦，陈芳是她的直接领导。

女人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众人，尤其不敢看陈芳——黄文娟的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在领导面前窘迫。

陆云薄特别想上前去问一问陈芳，那个女人的老公是干什么的，到底“水有多深”？

不过可怜这位女士挤在家长们中间，已经羞愧难当，他觉得这种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行为并不合适。

“黄园长，你为什么不让杨光玩玩具？”

陆云薄只听那语气，就能听得出应该是许茂杰的声音。

也确实如他所料，出来和黄文娟说话的人正是许志国的儿子许茂杰。

“许茂杰啊。”黄文娟语气突然温柔了起来，说道，“那是胡小静爸爸给咱们托儿所的玩具，不是哪个小朋友说他想玩就能玩的。”

“那么哪些小朋友能玩，哪些小朋友不能玩呢？”许茂杰毕竟还是孩子，天真地问道。

“像你呀，胡小静呀，李铭呀。你们这些好孩子才能玩这些玩具。”黄文娟说道，“像杨光，丁华这样的，都是不好好学习的孩子，他们不能玩你们的玩具。”

“可是丁华学习很好呀，他为什么也不能玩？”许茂杰问道。

黄文娟一时语塞，但她毕竟是个大人，糊弄小孩子还是很简单的，说道：“丁华虽然学习还行，但他的爸爸妈妈没读过书，也不是当官的，丁华将来呀，肯定没什么出息。”

“你跟这种没出息的小朋友一定不要玩，多跟胡小静他们玩。”

……这黄文娟简直是个人渣，亏她想得出来和小朋友讲这些话。陆云薄心里火腾腾得往上冒，恨不能上去抽黄文娟两巴掌。

幸好杨光的家长没来，也幸好他和彭纭留了个心眼，今天没有邀请丁华的妈妈。

否则两个孩子的家长看到这幅景象，该是多么的绝望和伤心。

和前几天陆云薄来到托儿所看到的一样。

同班的小朋友受到了黄文娟不公正的待遇，每次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总是许茂杰，可见这孩子的确是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而黄文娟回复他却是千篇一律的同一个模式，总之就是参照孩子的家庭情况，把孩子分成“好孩子”和“坏孩子”。

胡小静的妈妈此时羞得只想钻到地缝里去。但众人目光并不在她身上，都齐刷刷的盯着许志国和陈芳两人。

许志国没有注意到后众人的目光，只是文质彬彬的脸上透露着一抹愤怒。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这黄园长，就是这样教育我们孩子的吗？！”

陆云薄拉了一下许志国的衬衫，说道：“许哥，这下您应该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前段时间您儿子说了那样的话。”

许志国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的点了下头，看一眼陈芳说道：“这事都怪我们，只想着家庭教育，忘了还有托儿所老师这个环节。”

其实这也不全是他们的责任。

九十年代，大多数家长的教育理念还都比较落后。

再加上平时上班都比较忙，对孩子的教育自然也没有那么重视，大多数人把孩子放在学校里就算万事大吉了。

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法从网上学到教育知识，书店里和教育、家庭相关的书籍也很少。

虽然许、陈二人已经在教育上非常尽心，但也只能算靠着一些经验，摸着石头过河，照顾不周全也很正常。

况且，又何止是他们两人忽略了托儿所。

很多小孩已经在这个托儿所待了一年或者两年，却从来没有家长专门来了解自己孩子的教育情况。

即使有些家长发现自己的孩子有些性格上的变化，也大多是把问题归罪与孩子自己不听话。

这次要不是有陆云薄主动打电话给那些家长们，提出他的猜想，并且组织大家当面验证，那么整个托儿所便会一切照旧，黄文娟会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许哥，陈副处长，既然知道了原因，我们便要齐心协力。”陆云薄坚定地说道，“不能让黄文娟毁了孩子们。”

-

三个身影穿过门房，来到了托儿所内。

陆云薄走在前面，许志国和陈芳跟在后面。

早上的时候，家长们亲眼见识了黄文娟对待孩子们的方式，个个都义愤填膺，准备要和黄文娟理论，尤其是胡小静的妈妈周文悦情绪最为激动。

这多人聚在一起，陆云薄怕出什么问题。

况且这种方法也解决不了什么实质问题。

既然各个家长已经清楚黄文娟的所作所为，就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了。

劝服住了众家长，又留下了他们的电话，家长们先行离去。

周文悦也在陈芳的劝说下暂时消了气。

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留下来继续要做的事情。

三人走到庭院中间，便看到一旁带着孩子们玩耍的宋老师。

宋老师早知道陆云薄今天会带着家长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成年人出现在托儿所，是一件特别显眼的事情。

黄文娟在屋子里，也远远看见那这三个人，他一眼就认出了三人中的两人——许志国和陈芳。

于是快步走出屋子，远远的就高声喊着：“许处长！陈副处长！”

黄文娟没几步就走到了三人跟前，满脸堆着笑。她一走近，就看见陆云薄站在后面。

她和陆云薄只有见过一面，刚刚乍看没认出来。

但是这会离得近了，她一下就想起了陆云薄——她记得这个人姓陆，在后勤指挥部，做副科长。

前天刚来过，说是给退休的老局长亲戚家的孩子看看托儿所。

于是黄文娟赶紧三人一起问候，说道：“许处长，陈副处长，还有小陆副科长，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明明是站在托儿所里，本应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

但是黄文娟的招呼声，让他们觉得仿佛进了什么机关大院，他们三个不是什么孩子家长，而是巡视小组带着一伙人过来视察的。

黄文娟继续说道：“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呢，许处长陈副处长，你们二位是来提前接孩子的吗？”

看着黄文娟谄媚的笑容，刚刚又在栅栏外亲眼看见黄文娟到底是怎么教育自己孩子的，许志国和陈芳明显面露愠色。

倒是陆云薄，早就领教了黄文娟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看着另外两人都不说话，他便主动开了口，说道：

“哦，不是来接孩子的。我们三个人在路上碰见了，我们就一齐过来看看。”他编的这个理由没头没尾，也没什么逻辑，但是并无大碍，反正黄文娟也不会在乎。

陆云薄看了一眼身边二人，又加了一句：“过来看看，找你聊聊天。”

今天处长、副处长还有他这个年轻的“副科长”一齐光临，黄文娟怕是心里都乐开了花。

“哎呦！”黄文娟的声音扬了起来，“是专门来找我的呀，那我真是荣幸的不得了啊。”

陆云薄被他这一声吵得耳朵疼，但也只能基础一个笑容应对。

随即黄文娟又说道：“诶？你们三位认识呀。”

“认识，我们三个是老朋友了。”陆云薄给许志国和陈芳使了个眼色，“这位，许茂杰的爸爸，和我们老局长可熟的很呐。陈副处长，是我的上司。”

黄文娟欣喜若狂，一次巴结三个人的机会可不多得，连忙说道：“哎呦。老朋友、上司，好呀。三位一起来，我这小小的托儿所，一下就蓬荜生辉了！”

突然间，她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稍稍凑近了一些陆云薄，说道：“小陆副科长，你说许处长和你们老局长很熟，也就是说，老局长，也是以前教育局的人……”

“诶！黄园长，只可意会呀。”陆云薄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陆云薄发现，每次他在黄文娟面前编瞎话，都有一种吹牛不打草稿的感觉，但是黄文娟总是等照单全收。

许志国和陈芳，听着这对话，被黄文娟的愚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进入托儿所之前，陆云薄向他们两人一五一十说了前天的事情。所以他们知道陆云薄的“副科长”和他口中的“老局长”都是瞎编出来的。

他们两个人一开始觉得，这么说瞎话总归是容易露馅，没想到这黄文娟不仅没有丝毫怀疑，还全部欣然接受。

“三位既然是专门来我这里，那就去我办公室里坐坐吧。”黄文娟说道。

“这个先不急，我得先去找一下宋老师。”陆云薄说道。

“找她干什么呀，一个小丫头片子。”黄文娟表情中闪过一丝不满，但这不满立刻淹没在笑容中。

“也没什么，前几天我太太和宋老师说了会话，两人挺投缘的，说再见了宋老师，让我帮给她带个好。”

“那行，您先去找宋老师。许处长，陈副处长，您二位去我办公室吧。我办公室有我老公买的甜糕，还有铁观音茶，消暑最好，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我就不去了。”闷了半天的陈芳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但是很明显，她是真的不想去。

“陈副处长，您怎么……”

“唉，黄园长。”黄文娟话还没说完，陆云薄便插嘴道，“陈副处长和我还有几句话，要私下里说。等过一会儿，我们就去你办公室。许处长没什么事，你先好好招待他吧。”

“哎，哎。好的。”黄文娟连连答应，这三人里她自然是最愿意接待许志国，职级高不说，还是和她老公一样，同在教育局工作。

许志国虽然满心的不情愿，但也只能照办，调整了一下情绪，也装出一副和气的样子：“走吧黄园长，去尝尝你的甜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