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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2 / 2)

作品:《长姊

苏轩摸着舒服的衣料,久久未动。

其实这样的衣料比起他在京城里的时候穿的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女儿针黼好,在他的衣襕边绣上了傲立的青松暗纹,在光影下能见出不同来,却不显眼,低调的矜贵。

若是可以说,这样的女儿,他真想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送出去。可他更不愿意看到眼下,她受他牵累的场景。

明明是该被捧在手心里娇养的。

指尖在衣襕处摩挲,忽觉得不对。

青松之纹,要么中直细长节节高,要么叶片如锋带棱角,圆滚滚的是什么?

对着光影细细磨看,发现这形状像是酒壶。

微微变了变脸,面上发烫,随后又反应过来,但对女儿的偏爱,让他觉得女儿不是那种讽刺刻薄之人,再一细看,更是觉得发臊愧疚。

女儿绣的明明是带叶的稔子,怎么被他误解成了那般?

想到女儿还等在外面,连忙换上新衣让女儿进屋。

苏槿时瞧着苏轩难以掩饰的欢喜样,心里也软了软。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出来。

“爹爹若是小酌怡情,在家中饮便是,女儿和弟弟妹妹们都不会拦你。若是想要出门喝酒……”她顿了顿,“别赊账。”

话音未落,苏轩便急急表态,“不去了!”

苏槿时愕然,“又发生了什么?”

苏轩默了默。

似乎发生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一时触动,随着苏江去喝了点酒。后来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在那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受欢迎,可总不至于发生些什么吧。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想通了。我还是个父亲,还有孩子们要照顾。”

苏槿时接受了他的答案。

苏轩心一狠,又道:“伊伊。你回京城吧。他们都还小,应当由我来教养,不能拖累了你。”

“爹爹觉得,我能放心把他们交给你吗?”无明火冲起来,一句话先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愣住。

苏槿时深吸一口气,在苏轩面前坐下,“女儿冒犯了爹爹。若是爹爹要罚,女儿受着。可是爹爹只当我照顾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过,是他们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给我努力的方向和动力。他们并没有拖累我。”

苏轩神色黯淡了下来。

儿女不曾拖累她,真正拖累她的,当是自己了。

“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

苏槿时眨眨眼,随后笑了,“爹爹是在担忧我的婚事?”

苏轩窘迫,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你应当嫁给自己中意的儿郎。”

苏槿时得到答案之后,心情好了起来,“爹爹觉得,女儿中意他?”

“难道不是?”苏轩愕然。

但见女儿的面上,没有提及自己婚事的羞赧,一双眼睛平静如水,并不似在说谎。

“可你当时是愿意的。”

苏槿时噗地笑出声来,“那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亲的时候,女儿尚小,哪里知道心意如何?不过见着爹和娘都觉得好,必不会害我,便应了。”

苏轩尴尬地捏了捏袖口,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不自觉地垂了头。

苏槿时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似是想到了什么,黯然下来,“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我便不想嫁了。父亲罪名还未定下来,他们便从小道得了消息,急急着人来退亲,不给母亲一点反应的机会。原本母亲也是有意要退亲不牵累他们的。可他们派来的人言语刻薄,似是生怕我们黏着他们家一般,把我们往卑微里作贱,直到把母亲气得动了胎气,才事不关己地离开……”

她掀起眼皮,看向苏轩,正巧对方也正震惊地抬眼看她。

苏轩知道他们失了一个孩子,却从来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故。

苏槿时语气平静,“父亲为我着想,以为他们还记挂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收留女儿,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那是西勇侯府,建的是战功,拿的是兵权。为何要为一个罪臣之女冒着得罪天子危险?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怜悯女儿,收留了女儿。可女子出嫁,娘家是倚仗。女儿没有娘家,孤身一人在京城,那该是何种磋磨人的光景?处处矮人一等,时时低人一筹,还要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活,面对丈夫三妻四妾无力置喙……不行!女儿受不了这种委屈。”

苏轩捏着袖的手握成拳,又泄了气,缓缓松开。

“你总归是要嫁人的。”比起嫁给寻常人家,受柴米油盐的磋磨,他还是希望女儿能衣食无忧的,“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女儿还小,不想这么快就嫁人。”她摆弄起桌上的花来,将会残叶和残花去掉,一枝一枝地插入桌上的陶罐,“眼下,没有什么比银钱更能让我感兴趣的了。等过几年,我有了足够的家业,我也不想嫁人,招个人入赘,没了三妻四妾,少了那些后院里的糟心事,不是挺好?”

苏槿时与叶娘越发熟悉,听到她的父亲是入赘时,有些诧异,心里也埋下了这样的种子。此时与苏轩谈到这个话题,便顺着心意说了出来。

苏轩却不是这么乐观,“让人入赘,那是折了男儿家骨气的事情,不是没骨气的人,便是迫于此,心里易出怨怼。”

“那我便让自己足够强势霸道。”苏槿时心念一动,“如今势微,以后呢?我总能有些自己的力量的。这件事情,母亲早有打算,只等父亲认可了。”

不自觉的,用出了这么多年习惯了的“父亲”“母亲”的称呼。

她将一张纸摊开,放到苏轩面前。

那里母亲不放心幼子幼女,把他们交给她,让她做一家之主的凭证。

说到底,母亲对父亲也是不放心的。

若是直接这般说,以父亲的傲气,自然难以接受。她揣着令箭,也觉得令箭烫手。趁着此时的机会,改换由头,也不知父亲会不会好接受一些。

苏轩能连中三元,又为官多年,自然不是个真蠢的。

以往逃避现实,如今主动面对,看到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心里沉闷闷地痛,愧疚、恼恨、羞耻……一股脑地袭来,独独没有愤怒。

他盯着那张纸良久,“今日起,你住主屋。为父住你如今住着的屋。”

他抬起头来一声长叹,“若你是儿郎,必定不凡。”

也不必如此艰难谋划。

苏槿时觉得,若自己是儿郎,弟弟妹妹就不必受这大半年的委屈了。到底这世道,于女子失了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