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4)

作品:《童年(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父亲四脚朝天地躺在地板上,房子窄小而昏暗。他穿着一身白衣,光着脚,手指僵硬地打着弯儿。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像是两个黑洞,脸色发黑,龇着牙咧着嘴,好像还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父亲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涌出。

外祖母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甚至浑身发抖,以至于我的手也开始抖起来。她极力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外祖母不停地唠叨着:“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应该走呀,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外祖母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她现在穿着一身黑衣服,并且脑袋和眼睛都显得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有些滑稽。

小的时候,我曾得过一场大病,一开始是父亲看护我,后来,外祖母来了,她来照顾我了。

“你从哪儿来的呀?”我问她。

“涅日涅呀,是坐船来的,要知道,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她回答。

在水上不能走!要坐船!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卖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为什么叫我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呀!”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个和气的老人,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因为我在这儿实在是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声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的,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耷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唧唧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瑟瑟有声。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了一声。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的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外祖母一把推开我,冲门外喊着:“你们别怕,朋友们,为了基督,请离开这儿吧!”

“这不是霍乱,这是生孩子,请原谅!”

我嗖地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外祖母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沃廖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外祖母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了墓坑,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站在坟旁的,有我、外祖母、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下着命令。外祖母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