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作品:《童年(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戈列高里把她身上的马被扯了下来,都烧煳了,特别烫手。戈列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戈列高里,快!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把外祖父掀了个大跟头。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牵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过去,张开两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这个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娅夫戈尼娅把“哇哇”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瓦西里·华西里奇,阿列克塞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把一团团的火焰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

“滚开,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钢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快闪开!”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小铃铛急促的响声也停住了。

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挡住了火场。唯一有点意思的是铜盔的闪光。

火被压下去,熄灭了。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外祖母也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外祖母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你智慧,否则……”他抚摸了她的肩膀,谄笑了一声,“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外祖父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戈列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

“雅希加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外祖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唉,可你们这些人呢……”

沉默了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啦?”

“没有。”

“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是谁?混蛋,应该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点着了火和偷人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可是没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跑到厨房,外祖父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似浪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外祖母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戈列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妮坦列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叫啊!

戈列高里把铁罐子放到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侧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从这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个好像是伤口似的眼睛。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霍亚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之门……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烟渣子……让我看看……”这是米霍亚舅舅无力的吼声。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炉上跳了下来,烧得太热了。可米霍亚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他突地跳了起来,把我扔起来又摔在地上:“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晨曦已经很重了。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儿上。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他打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妮坦列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外祖母呢?”

“那边儿呢!”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墙角上挂着外祖母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我藏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兹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流淌着。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车队,把一切都碾碎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的,门是被她用肩膀顶开的。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的哀叫着:“疼啊,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