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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编(2 / 2)

作品:《剑器行

李湛倒是很自然:“真的吗?那么公主就把第一次给我吧!”那样自然的语气,倒象是谈论天气一样。

太和反而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起来,她有些迟疑:“那样是有违纲常的。”

李湛淡然一笑:“我知道!”

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太和不由地想,其实自己想找的男宠并不是别人吧!其实自己一直是希望找到一个人替代小湛!

一下子想明白了,忽然便放下了心,也不再怕回去见人,坦然地从花丛后面出来,随便地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题。第一次交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那个时候太和是这样想的。

便回到自己的宫中,梁守仁已经走了,太和也觉得累,躺下便睡着,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果然不出所料,夜里的事,已经在她起床前传遍了整个宫庭,她却不觉得尴尬,因为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再找什么男宠,不需要再证明,没有人能够替代小湛,不管他是谁。

会昌四年,朝廷派出的专使彻查了慈恩寺的庙产。当一切产业充官后,慈恩寺便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寺院了。

专使走后,一个意外的客人光临慈恩寺,那是归朝后一直引起各种传闻的太和公主。

公主剩一辆青驴素车而来,除了一个驾车的内臣外,未带一兵一卒。

然而所有的和尚都感觉到随着公主而来的那股杀机,这一年来他们已经十分不幸,朝廷在剿灭了其它的外来宗教后,终于将刀口对准佛教。他们曾经以为,因着百年前玄奘大师的遗荫,他们能够富贵地过着世外生活,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但这些都不及公主的到来令人惊惧,难道厄运还没有结束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慈恩寺主持觉苦大师平静地会见了突然造访的太和公主,他们两人在僧房中交谈的内容被一些好事的和尚窥知,在通晓一切后,那些和尚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使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不仅是因为树大招风,还是为了十八年前的一件旧事。

但他们却不愿意相信,谁会相信呢?慈悲为怀的和尚会与谋杀敬宗事件有关?

“公主真地确定敞寺和先皇之死有关吗?”觉苦和尚第三次提这个问题。

太和淡然一笑:“谁都以为先皇是一个无道之君,可是我却知道先皇一直在私下里铲除着一些对大唐不利的势力。听说只要是庙产就可以免交税金,所以有一些农人,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这样他们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全国许多寺院在做这个买卖,慈恩寺有那么多的土地,难道是完全清白吗?”

“公主是个聪明人,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完全清白的人呢?”觉苦和尚隐有所指地说。

太和淡淡地说:“可惜小湛身单力孤,他那时还年轻,以为做了皇帝就能依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你说他是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笨蛋?曾经是他师傅的你,难道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权力都互相制约着,妄图改变这种平衡的人,很可能就会死在自己的一意孤行之下?”

觉苦默然,半晌才说:“如果当年先皇有公主这样睿智,也许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太和仰天长笑:“我哪里有那么聪明?我只是经过了事情,才明白真相。慈恩寺难道真地没有和朝中大臣勾结吗?如果没有坚强的后盾,慈恩寺如何能够屹立不倒呢?”

觉苦叹了口气:“公主既然想知道,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公主,正如公主所料,慈恩寺确实与朝中许多大臣私下结交,先皇登基后,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过于冒失的年轻人,而且不思悔改。我们曾经商讨过刺杀计划,但计划还没有执行,先皇已经被刺了。其实公主何不问一问绛王呢?当年刘克明是想要拥立绛王登基的。公主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太和冷静地注视着觉苦,在这个和尚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诡诈。太和便展颜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但在此之前,你也会死。你很快就会去西天极乐了,你一定很期盼这一天吧?”

觉苦镇定地与太和公主对视:“贫僧不怕死,贫僧在动念杀人的时候,就早该死了。只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却都是无辜的,公主何不为先帝积些功德,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太和默然,提到李湛,她就开始犹疑起来,“你曾经是他的师傅,为什么你会想杀他?”她自言自语地说。

觉苦微微苦笑:“我是一个和尚,先皇是我自小看着他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想要杀死他?但是我所代表的并不是我一个人,如果先皇没有死,这慈恩寺的庙产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彻查得干净,我只有能力延长十八年而已。如今的皇上,就象是先皇的转世,所做的事情都是先皇想做又来不及的,公主也该觉得宽慰了吧?虽然先皇早逝,可是到底他的意愿还是留在尘世间。”

宽慰?能吗?如果可以的话,十七年后,就不会再回到长安来了。

三天后,觉苦和尚在慈恩寺大雁塔下自焚而死。全寺所有的僧侣都观瞻了他的自焚仪式,他们围坐在火堆的周围高声诵读着经文,悲壮的情绪空前绝后地控制着每个人的心。当火焰爬上觉苦的僧衣后,他才第一次觉得轻松,其实他只是一个和尚,一个和尚,要那么多庙产又有什么用呢?

长安城郊,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已经被贬作庶人的绛王李悟独自躺在一张藤椅上。院子里种了一棵大槐树,槐树花都开了,微风吹过,淡白的花瓣就会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李悟觉得这种平静有一种悲哀的意味,他常常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想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令自己信服的答案,于是只得归结于命运。其实,世界上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都可以归结为命运。

李悟闭上了眼睛,他想小寐一会儿,可是才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他就感觉到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森冷的杀气。这杀气使他悚然而惊,自从离开宫庭后,十八年来,他都没有再经历过同样的杀气。他立刻明白,有人来了,这个人是来自于他出身的地方,只有那里的人,才会给人这样可怕的感觉。

李悟睁开眼睛,槐树下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淡淡的槐花若远若近地从女子的身前身后飞过,看起来,这个女子如同梦幻一般地不真实。

李悟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妹,你终于回来了。

太和若无其事地一笑,“六哥住的地方可真是隐蔽,我找了许久,才总算找到。听说六哥住在这里十八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六哥可真是耐得住寂寞啊!还是没脸出去见人呢?”

李悟并没有被太和的话激怒,身为庶民十八年,他早已没有了过去的骄傲和轻狂。我听说十妹去年就归朝了?我一直等着十妹来找我,也等了一年了。十妹比以前沉得住气,做事情也知道周密地计划。

“听六哥的语气,想必已经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了?”

李悟笑了笑,“我虽然是庶民,可也不是瞎子聋子。十妹回到长安,难道不是为了小湛吗?”

太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六哥还记得小湛吗?听说小湛死的时候,六哥差点就登上大宝,只是天不遂人愿,到底还是小昂棋高一招,结果是六哥成了庶人,小昂成了皇帝。六哥不觉得遗憾吗?”

李悟悠然一笑:“十妹是怀疑小湛是我所杀吗?听说十妹逼死了慈恩寺的觉苦和尚,我以为十妹已经找到了凶手。”

觉苦当然该死,就算小湛不是他杀的,他也是该死的。那么六哥呢?难道太监刘克明和六哥之间全无瓜葛吗?听说他活着的时候,和六哥过从甚密,朝中不少大臣都知道此事。

李悟默然,几片槐花随风落在他的衣袂上,他捡起槐花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着,“也难怪十妹会怀疑我,如果是我,也一样会怀疑。可是,到现在我还对整个事件莫名其妙。诚如十妹所言,我与刘克明过从甚密,也从他的口中知道了许多宫中的隐事。但即便是这样,我却从未想过要杀死小湛。十妹相信吗?”

太和注视着李悟的双眸,也许是离开了宫庭的原因,这个中年男人并不似其他的亲王。他虽然文弱苍白,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飘然物外的姿态。太和有些迟疑,李湛死去次日,太监刘克明便伪传遗诏,要拥立绛王李悟,说他与李湛的死全不相关,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想起遥远地过去,自己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李悟从树枝上摘下一朵鲜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这回忆使她黯然神伤,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出生在皇家,就不会有那么多烦人的事了。

如果李湛,他不是皇帝,也许他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吧!

我需要一个答案,十八年来,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小湛他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中。我为了复仇而回到长安,这些年来,无论在回纥受尽怎样的屈辱,我都勉强自己活下来,只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铭刻着复仇这个念头。小昂仓促地将我嫁到回纥,他一定是第一个感觉到这个可怕念头的人,如果我没有去回纥,也许在十八年前,我已经亲手毁掉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

如今,历尽千辛万苦,为了回到长安来,我不惜与外臣私通,促成回纥内乱,才终于达成了我的心愿。现在的回纥,已经不复是十几年前强盛的国家,我听说乌介可汗死后,他的余部只剩下三千牧民,还在草原上游弋,谁能料到,一个曾经连大唐都那么惧怕的国度,竟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烟消云散呢?

小湛,你知道吗?十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只为了一个原因!

会昌四年,太和终于来到冷宫,她想自己是败在那个女人的手中了。如今她不得不亲身造访,低声下气地向昔日情敌寻求线索。她敏感地感觉到,郭可贞一定知道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需要这些秘密,因为也许这就是小湛死去的真相。

郭贵妃一如即往地晾晒着一些幼童的白衣,这些衣服从刚刚出生不久,一直到十四五岁都有,但十四五岁以后,就不再有了。

当太和进入冷宫时,郭贵妃正在慢慢地将那些衣服折起来,整整齐齐地收入一只锚金的木柜。太和注意到这些衣服都有些泛黄了。

“你终于来找我了!你始终无法找到杀死先帝的凶手对不对?现在你终于来求我了!”郭贵妃用一种奇异地欣慰语气说着这句话,她第一次感觉到胜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痛恨的女人,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终于纡尊降贵出现在她的面前。

太和默然不语,她知道郭可贞一开始说话,就会一直说下去,她需要的就是太和承认失败的姿态。

你不觉得,自己才是最可能成为凶手的人吗?郭贵妃淡淡地说,她诡异地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和。

这种表情使太和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失声说:“我那么爱小湛,我怎么会是凶手?”

郭贵妃微微冷笑,“你爱先帝,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更痛恨他对不对?自从你怀孕了以后,先帝就一直冷落你,甚至在你生产之后,先帝命人将你的孩子带走勒死。你还记得当你醒来后,听到这个消息时,痛恨先帝的心情吗?虽然你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眼中的恨意。你恨先帝对不对?你恨他夺走了你的孩子对不对?”

你那么急着找出杀死先帝的凶手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证明不是自己杀了他,其实那一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假扮成了夜狐,你为什么要假扮成夜狐?你想杀了先帝。其实凶手就是你!郭贵妃步步紧逼。

一瞬间,太和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凶手是我吗?十八年来,我一直苦苦追寻的凶手是我吗?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杀死过小湛?难道真得是我?

郭贵妃淡淡地说:“可是你绝对想不到,当年先帝根本就没有命人杀死你的儿子,你绝对想不到那只是我的谎言,带走你儿子的人其实是我。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你甚至没有去问过先帝,你只是简单地开始怀恨他。这是我所有计划中最危险的一招,我是用自己的命来赌,可是你真是一个笨蛋,你居然宁愿相信我,也不去相信先帝。”

郭贵妃眼中露出一丝恨意:“那个男人,他居然那么爱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冷落你?因为他知道自己处身在危险之中,为了保护你们母子,他不得不离你越远越好,他以为这样做了,你们就能够平安。可是他想不到,你的儿子却落在我的手中。”

太和呆呆地听着郭贵妃的陈述,她并不是很能明白郭贵妃话里的意思,她的目光忽然落在郭贵妃手中的衣物上,“这些衣服?”

郭贵妃微微一笑:“你总算变聪明了,这些衣服本来是你儿子成美的。”

太和大喜过望,她一把抓住郭贵妃的衣袂,“我儿子成美?他在哪里?”

郭贵妃甩开太和的手,“他已经死了,是当今皇上杀了他。”

太和一怔:“不可能,小炎那么爱小湛,他不会杀了小湛的骨肉。”

郭贵妃怜悯地看着她:“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如果是先帝的骨肉他当然不会杀。可是我却成功地使他认为成美是文宗皇帝的儿子,你想,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要立他做太子呢?当年皇上以为文宗皇帝是杀死先帝的凶手,当然不会放过他的儿子。”

郭贵妃将最后一件白衣放入衣柜:“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这对狗男女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情,再加上那个小杂种,我早就恨不能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了。其实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只是一个乱伦的贱人,你却抢走了我一生最爱的男人。”

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你一心一意想找到杀死先帝的凶手,如今你知道了!还有你的儿子,他也早就死了,你为什么不去地下找他们呢?找你的奸夫和你的杂种?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宝历三年,在那个唐武宗看见敬宗与太和公主默然相对的夏日午后,太和绝望地注视着敬宗皇帝的离去。

那一天是产后的第三日,虽然御医千叮万嘱需卧床静养,不能轻易走动,太和仍然悄悄地溜出了自己的寝宫。她觉得必须得见上李湛一面,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单独和李湛会面了。

如同心有默契般,在御花园中,她遇到了独自散步的李湛。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李湛却苍白憔悴得不似同龄人,只有在独自一人时,他才会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

太和想,其实她并不真地恨他吧?她想如果他能够解释,只要他说必须得这样做,她就不会恨他。

她期待地注视着李湛,她想他总会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谎言。然而默然相对的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李湛便那样毫无回转地离开,他的袖袍从路边的花枝上拂过,扫落了几片幼嫩的花瓣。

太和注视着李湛离去,痛苦与绝望的情绪如同尖针一般刺透她的心脏,她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那个炎热的午后一下子变得冰凉,就象是有人正在慢慢地将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

她完全没有哭泣的欲望,她不是一个喜欢哭泣的女子,她想也许李湛悲哀的生命真地应该结束了。这个想法使她大吃了一惊,她想自己在想什么呢?难道她不是一直希望能看见李湛的笑容吗?但是总觉得他都不会再笑了,那个群臣面前轻浮放荡的帝王,到底谁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如果结束了他的生命,也许他就不会再感觉到悲哀了!

让她吃惊的想法开始在心底成形,一丝笑容浮上了她全无血色的面颊,那一瞬间,她所显现的美丽是空前绝后的。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全无生机的存活。决定了,就这样吧!让小湛和自己一起死去,那样就不会再感觉到孤单和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