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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作品:《风声

其实以目前得到的信息而言,假若几个人中一定要排除掉一个人,肥原将排掉顾小梦,理由是她家来的人太莫名其妙。从顾小梦父亲派管家婆来赴这个宴,肥原多少看出这家人的傲慢和清白。无疑,如果顾小梦是老鬼,亲人中有什么同党的话,该不会叫一个管家婆来。当然,没有同党也不能断定顾小梦就不是老鬼。谁是老鬼现在不要去猜。肥原想,现在是搭台子的时候,戏还没开唱呢,等戏开唱了,谁是红脸,谁是白脸,自然会见分晓。

肥原觉得,晚上的台子,总的说是搭得不错,张司令在席间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自己又临时冒出灵感,把一群人拉到现场,看了个眼见为实。加之,王田香说他下午已经蛮巧妙地把情报丢给老鳖,而且还顺便办妥了烟花女子那边的补漏工作,肥原心头顿时欢喜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锣声,感觉是人都粉了墨,要登台演出了。

王田香也是这般感想的,虽然他晚上的角色不宜抛头露面,但下午他是抛够了头面。下午他的任务是回部队去给老鳖做情报,三下五除二,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无非就是在老鳖身边漏两句话而已,不难的。难的是烟花女那边的补漏工作,必须要提审她,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然后才能通过她身边的人来想办法,寻求补漏方案。

如前所述,烟花女子是昨晚被捕的,按理王田香早应提审她。但她身上的纸条如晴天霹雳,没商量地把王田香一下推到老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人一直耽在裘庄,连回部队的时间都没有,根本无暇审她。下午提审她,见了人,王田香简直是发现了新大陆。尽管变化很大,昔日披金戴银的富贵太太装扮成一个轻佻的烟花女,但王田香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钱虎翼的姨太太:二太太!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小,也真奇妙。二太太的出现,令王田香一下子暗想到钱虎翼的跟头是栽在谁身上的啦,肯定是这个心里藏鬼的二太太嘛。他知道,以前钱虎翼对二太太情有独钟,哪想到她居然是个共党。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不是说钱虎翼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有个二太太?

是这样的,因为二太太的名分不正,没入住裘庄。毕竟是当了堂皇司令,把持一方,形象问题很重要,钱虎翼在举家搬迁裘庄时,没有把二太太带进庄。王田香想,二太太可能就是为此对钱司令怀了恨,然后伙同裘家后人,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送上黄泉路。因为二太太没住在裘庄,案发后也没人怀疑她——虽然钱家人都死了,独她幸存。现在看来很显然,二太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都送上了黄泉路。

最毒妇人心!

王田香没想到,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二太太长着一颗蝎子心。

因为是二太太,很多事情问都不必问,比如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这些王田香本来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是钱虎翼的女人,做补漏工作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二太太一定参与了谋杀活动,但把她说成参与又何妨呢?于是,王田香带了两个警察,熟门熟路地来到二太太公寓,翻江倒海地搜查,把老佣人吓坏了。记者的消息真灵通——当然是王田香通的风,一下来了好几拨,王田香不厌其烦地答记者问,风光无限。当天傍晚,二太太的几张照片被当地两家晚报刊登,危言耸听的通栏大标题,让全城人都知道,裘庄伪钱司令一家的命案终于水落石出,案犯锒铛入狱……入狱了当然不能跟组织上联系了。

王田香就这样出色完成了补漏工作,非常精彩,博得了肥原高度表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后,王田香又得意洋洋地打起小算盘:如果略施小计就把老鬼吓出来,岂不是他的功劳?就这样,趁肥原在楼外楼用餐之际,他擅自把二太太秘密带来裘庄,让她在会议室与各位打了个照面。

干吗?

认人呗。

认老鬼!

他给二太太数出一大堆诱惑和许诺,只要二太太的一个字:他!或者她!

二太太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以一个不知道对付他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和许诺,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无动于衷。无可奉告。他的小算盘就这样付之东流,珠落满地。一团糟。白忙乎。二太太是什么人嘛,敢在太岁头上拉屎屙尿的人,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摆平的。王田香私设公堂,想搞什么速战速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知道肥原即将从楼外楼带家属们来眼见为实,他只好草草收场,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里,将吴志国请上主席位,自己退居边缘。总之,他的小算盘打不成,也只好帮肥原打大算盘了。在肥原的大算盘上,他在会议桌上只是一个负责保安的二线人员,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当然是吴志国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长,官高一级压死人呢。

这会儿,王田香从窗户里看到司令带着家属们(包括他自己老婆)乘车而去,即急煞地出了门,去找肥原了。肥原送走人后,回楼里去取了点东西,叫上一个兵,陪他出了门。王田香看肥原出门了,以为他一定是要来这边开会,便小跑着去迎接。但肥原却没往这边来,而是径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纳了闷,不知他要去做甚。他追上去,向他报告说,他们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去开会。

肥原说:“开什么会,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问什么事,肥原不答,只说:“你也跟我走吧。”

王田香看肥原手上拎着一袋什么东西,问他去哪里。肥原不答,只说:“走吧。”

一走,走出了院子,来到西湖边。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对岸南山路和湖滨路上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肥原,肥原竟走得那么快,像个鬼似的,黑暗中照样走得路熟脚轻。

约莫走了一里多路,肥原才停下来,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坟茔。在湖边。在湖水的拍打下,坟墓像在幽幽而动,令人悚然。肥原却像回了家,亲切地绕着坟墓走一圈,这边摸摸,那边收拾一把杂草。完了,他从袋子里取出带来的东西:是几扎纸钱和蜡烛、蜡台什么的,看样子是要上坟。

“你要上坟吗?”王田香忍不住问道。

“嗯。”肥原不言而答。

“这是谁的坟?”

“一个叫芳子的年轻太太。”

“你认识她吗?”

肥原沉默好久,冷言道:“你问得太多了。”

上完坟,肥原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经过招待所时,主动要进去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翌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日头早早地搁在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梦乡。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他醒得还是蛮早。醒了,只觉得浑身无力,不想起床,显然是昨晚酒喝多的缘故。他记不起酩酊中有没有玩小姐,却记起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很多事。其实,肥原对裘庄是太熟了,早些年……不过这是他的秘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王田香。

王田香起得更早,起来后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他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也出现了两个情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有那么个意思,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的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向组织汇报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声援的情况如实告诉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会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得罪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性,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王田香对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摩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性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机关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两人一起出门办事,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宁玉却不近人情,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摩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似的。其实,两人以前没有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摩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情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这是要求,原则是畅所欲言,不要有避讳,“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搞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任何方式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暗暗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