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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作品:《风声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肥原不禁想:难道是我误入了歧途?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道人心叵测……仔细想来,张司令的疑点被一丝丝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验笔迹,他不请自来,而且也是他首先发现吴志国的破绽,昨天晚上司令又来电话表示——肯定是吴志国……越想心里越是黑暗。本来,自吴志国连发三枪把二太太打得脑浆四溅后,他摇摆的天平一直倾向于李宁玉,但最让他信任的顾小梦又那么坚决地否认她。连日来明察暗访,真正令他放心下来的只有顾小梦一人。问题就在这里,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来捍卫李宁玉。再想想,张司令喜欢舞文弄墨,临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这么想着,肥原就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午饭前,肥原带着王田香突击拜访了张司令,先在他办公室闲坐一阵,后来又嚷嚷着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总之,要看看你平时有没有在练字。张司令是个老举人,家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人书画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毕竟是老举人,书法有度,横如刀,竖似剑,遒劲的笔法,有点魏碑体。

字里藏龙?这意思太暧昧!肥原看了心里烦得不行,吃了饭就匆匆返回裘庄。他当然不希望司令心怀鬼胎,但司令给人的感觉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回来跟吴志国聊,后者多少宽慰了他。吴志国认定:司令是绝对可靠的,老鬼绝对是李宁玉,无需再去怀疑其他任何人。

吴志国甚至发誓说:“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如果不是李宁玉,我吴志国愿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吴志国有老婆,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愿意用五条亲人的命作赌,这赌注下得也够大够狠的。李宁玉敢吗?带着这个想法,肥原准备再跟李宁玉过过招。

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东楼的地基高,肥原出门,抬头一看,看见李宁玉坐在阳台上,跷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过来看,才发现她在画画,画夹、画纸、素描笔,都挺像回事,好像事先准备好的。

其实是钱狗尾的遗物。

事后白秘书告诉肥原,钱虎翼的女儿生前在学画画,死后一副画具依然挂在她房间里(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间)。中午吃饭时金生火说起这事,李宁玉当场要求把东西给她,说她小时候也学过画画,现在无聊想用画画来打发时间。

李宁玉画的是山坡上的两棵无名野树。肥原看她画得有些样子,夸奖道:“不错嘛,看来你真学过画画。”

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了。”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地面上画了株小草,解释道:“因为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跟前两天不一样,这说明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停下笔,看着肥原:“是你来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回房间去,躺在床上,继续画。

肥原跟到房间:“我想问你个问题,李宁玉,你家里有几个人?”李宁玉不理他,他又继续说,“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见分晓,如果是,现在承认,我只拿你一个人问罪,否则我要灭你全家,一个不剩,包括两个孩子。”

李宁玉说:“明天你就会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五岁。家里还有个老家带来的佣人,跟了好几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这都是肥原回到东楼后,王田香跟他说的。王田香还说:“她丈夫是个报社记者,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却脾气暴躁,经常打李宁玉。今年春节,有一天,李宁玉在单位值班,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到她办公室,把她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李宁玉就不回去住,住在办公室里,后来在单身宿舍找了间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对李宁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区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她中午回去看孩子,每天都一样。”

肥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话筒里传出白秘书挑战的声音——

李宁玉,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白秘书还会把李宁玉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这回白秘书可不是好惹的,见了人,脸拉得老长,面对李宁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是出不去的。”

李宁玉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白秘书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李宁玉:我说什么?

白秘书:招供!如实招供!

李宁玉:是肥原长安排你叫我招供的,还是王处长?

白秘书:是我自己,怎么,不行吗?

李宁玉:当然不行,你没这资格。

白秘书:资格不是你定的!

李宁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样,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放屁!现在只有一个嫌疑犯,就是你!

李宁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们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书:会的!你看好了,会抓你的……

听到这里,肥原哼一声:“他的智力玩不过她的。”

王田香早就愤怒在心,听肥原这么一说,爆发出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她的!”

肥原笑道:“我还以为是你。”

王田香说:“怎么会呢?肥原长,我觉得李宁玉不像,我还认为是吴志国。”

肥原立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是怕吴志国翻身,出去了给你穿小鞋。别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吗?丢开这个顾虑,你会觉得吴志国还是不大像的。”

肥原认为如果吴志国是老鬼,他死不承认,想找一个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选首先该是顾小梦。“因为她父亲是汪主席的红人,把她害了价值很高,对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对内可以叫她父亲对当局产生不满。”其次是张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们的位置都比李宁玉重要,李宁玉只是一个小科长,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语道:“下午我们从城里回来,我又找吴志国聊过,试探性地告诉他有人在指控张司令,他绝对否认。如果他是老鬼不应该这样,他可以顺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词。”

王田香小声道:“可李宁玉要是老鬼的话,在吴志国以死来指控她的情况下她也该承认了,哪怕是为了救两个孩子。”

“是啊,”肥原转身感叹道,“按说是这样的,所以我始终下不了狠心对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讨好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识相的。”

“能够用智力取胜乐处更大,”肥原饶有兴致地说,“我们再打一张牌吧。”

这张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饭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饭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说:“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只剩最后一天,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他们出门了。老鳖今天到现在都没来,我估计他晚上可能会来。万一他跟老鬼在餐厅里秘密联络上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安排食堂送饭菜上门。

吃罢饭,肥原要求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又是开会。人早早到齐,肥原却迟迟不来。终于来了,却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人。谁?吴志国。死人复活,让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肥原当然会解释,他神乎其神地说:“大家不要奇怪,吴部长不是死而复生,他是死而不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写下血书,准备赴死就义。但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当然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吴部长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闭上眼,以为死定了。其实当他闭上眼,伤口也慢慢自动闭合了。血有自动凝固的功能,这个我们大家也许都有体会,有伤口,开始会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该死,想死也死不了。吴部长,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够亲眼看见老鬼束手待毙,也算是你的后福吧。”

肥原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又告诉大家等一会儿还要来一个人。

谁呢?

张司令。

肥原说:“我们的行动快要结束,张司令规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现是我的无能。但这是一局必赢的赌局,我也没什么难过的,难过的该是老鬼,等明天我们把老k等人一网打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藏下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我要杀你全家,这就是罚酒,是你不肯自首的代价。我设一个极限时间,今晚十二点,用张司令的话说,之前都是机会,之后莫后悔。”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一眼吴志国,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于是,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等等。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桌,明明白白,无所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理论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肥原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秘书也不示弱,虽然司令和肥原长不敢骂,却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发落,恶语中伤,威胁的话摔得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诽谤、谩骂,后来好像又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操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标一样呼呼有声地朝吴志国飞过去,后者也许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要想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联袂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剑开始,骂声震天,口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保险都按下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说来也怪,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肥原和司令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什么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绝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