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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不败(1 / 1)

作品:《大唐不良人

已是初冬时节,寒意渐盛。李博手捧着茶杯,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能从上面获取一些温度。他略定了定神,向苏大为看去。“阿郎,你想夺回都察寺?”是了,若都察寺在手,苏大为便等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虽说在都察寺里,还留有暗桩。但终究还是多了许多限制,对情报的掌握,远不如从前。想到这里,李博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苏大为所说的“优势”是什么。在苏大为看来,他的优势不在军功,不在人脉,甚至不在积累的名望。而在于一手建立都察寺,得到的情报系统。“阿郎,你说的优势,是指情报?”李博忍不住发问。苏大为的目光宁静而深邃,就如书房的鲸油灯一样,永远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他微微点头:“这个世界,是由三种元素组成,分别是物质、能量和信息。”李博瞪大眼睛。他自小博览群书,才学过人。但对于苏大为所说的话,还有他的思路,常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何为物质?能量、和信息?”“这不重要,只需知道,这是世界的构成三大要素便成了。”苏大为自然不能和李博说,这是他前世所学,只能含糊过去。“你我、还有眼前的房子,这横刀,这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便是物质;还有许多并非实体的,比如说异人修炼的真元、比如权力、朝廷的种种规则,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影响着世界运行的,可称能量。而连结这一切的,是靠信息。比如圣人的圣旨,可令千万人为其赴死。”在上一世,苏大为知道,量子力学里,一切都是粒子,宇宙的本质是能量。帝王金口玉言,一句话,便能通过权力的能量,化为信息,改变世界实体。这一切,古人自是不会明白。“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苏大为平静道:“你随我出征过,自然知道,我与敌作战,一定要先立于不败,才肯用兵。不败,不仅是少出错,更是比敌人掌握更多信息。多算胜少算。有备胜无备。”李博点头,表示认同。“如今的局势,我想在长安立足,必须拿回都察寺,有都察寺的情报支撑,才能不败。”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划:“那一夜,若都察寺在我的手中,私闯宫禁这种事,便不会发生。”李博又是点头。若都察寺在手,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初露端倪,苏大为便知道了。不至于到最后事情发生时,才逼得去做危险的赌博。沉默片刻,消化一下苏大为的话,李博沉吟道:“当年陛下为防阿郎专权,特意将你改任,将都察寺分给多人掌管,多方制衡,如今阿郎想重回都察寺,只怕不容易。”道理我都懂,可是阿郎啊,圣人当初千方百计把你从都察寺调走,就是怕你掌握都察寺这个大杀器。如今你想重新掌握都察寺,圣人能同意吗?纵是圣人同意,都察寺那些人,还有右相等人,又能同意吗?绝不可能。所以这是个死局。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已经将内心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办法是有的。”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就看今夜能否按我的计划走。”“今夜?”“右相已经出手了,他想抓我的把柄,而我,也想把他拖下水……”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李博已从他的话里,品到了许多未尽之意。右相已经出手?什么时候出手的?至少在宫禁之乱的第二天,在朝堂上,右相的人便开始向苏大为发难。想将陇右老卒私闯宫禁的脏水,泼在苏大为的身上。但苏大为通过救驾之功,还有献上治疫之法,获得李治和武媚娘的联手保护。最终成功脱身。今夜之事,都是那日朝堂之争的延续。而那日朝堂之争,何尝不是迁都之争的延续?一切皆有因果。但就算有这些铺垫,过了今夜,苏大为便能拿回都察寺吗?只怕未必。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这边所有的事,他都是执行者、参与者。但是直到现在,他仍想不出来,苏大为有什么手段,能在右相、都察寺和圣人之中,扭转局势,将都察寺夺回。无论是都察寺那些既得利益者,又或者是皇权、相权,绝没有任何一人,希望苏大为重掌都察寺。那样的苏大为,太过危险。……“苏大为必须除去,但是他又是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没有弱点?”“也不是说没有弱点,但是他给自己护身的本钱,实在太厚了。”李敬玄声音幽幽,似乎带着几分费解。“我从未见过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如他那般谨慎,我曾研究过他的用兵,发现这人每每看似行险,但都给自己留有后路,每战都有足够的把握。而在朝堂上,他不光有灭国大功,还有与武后的私人情谊,又结好太子,还在蜀中有治疫之功,又献上治疫之法。而且此人经商有道,颇有些奇巧发明。如现在用的鲸油灯,宫中贵人喜欢的逍遥椅,还有提纯烈酒之法,有牙刷等不起眼的小物。还在长安县弄出一个公交署,运转长安货物,遍行天下。”李敬玄喃喃道:“这每一桩,每一件,有些看似不起眼,但实在都是自保的手段。”说着,他抬头看向抚须眯眼的张果:“果老,你说,他在怕什么呢?”“怕?”张果微眯的眸子里,碧光闪动,似乎在笑:“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少年心性,有这种军功,有这种人脉,嚣张跋扈,横行长安,才是正理啊。”李敬玄双眉皱起:“但他行事,老沉稳重,从没听说有任何把柄,有任何逾矩,这种人,你说他究竟在怕什么?他图的又是什么?”屋内一时沉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怕圣人心中,有时也会有这种猜忌吧?“头儿,你说开国县伯,断案真的很厉害吗?”长街之上,寒雾升起。一行不良人手持着灯笼火把,在各坊之间巡视着。一边走,一边随口聊天。既为长夜不那么寂寞,又像是为自己壮胆。开口向南九郎询问的不良人个子不高。一脸老实憨厚,但一双细小的眼睛却精芒闪动,显得有些狡猾。正是白天南九郎手下的乔老三。外表虽老实,心思实多。“怎么,你这是想抱开国县伯的腿?”南九郎微微一笑,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来。他早年性格柔弱,但追随苏大为这十多年来,东至辽东,西至吐蕃,历练下来,早已非昔日九郎。“哪敢啊,头儿,您以前跟的是开国县伯,肯定清楚不少秘事,我这就是好奇问问。”乔老三舔着唇道:“我入长安县时间短,听闻旧年开国县伯也是长安不良帅,以头儿你跟他的交情,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小的要抱,也是抱头儿你啊。”“乔老三,我看你应该改名叫乔铁嘴才对,一张嘴恁地话多。”南九郎呵呵一笑:“你要问开国县伯断案之事,那我可就不困了啊。”一群不良人正在做着夜巡的事,原本初冬甚是寒冷,大家缩头缩脑了,没什么精神。听到南九郎提起开国县伯做不良帅断案的事,顿时一个个来了精神。齐声催促九郎快说。有的道:若是头儿肯说,明日西市请早酒,算我的。还有人喊道:“早酒算个啥,明日晚饭,我请头儿去吃顿好的!”“得了吧,就你?一发钱便去赌个净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阵轰笑中,南九郎悠然道:“你们愿意听,那我就说说。”“快说快说!”“我等洗耳恭听。”天上的月光静静洒落。南九郎提着灯笼,两眼微微眯起,似回忆起了昔日。“开国县伯他,其实断案并无出奇处。”第一句话,就令所有的不良人,一脸懵逼。九郎,虽然您是跟过开国县伯,但是这么说他真的好吗?“但是开国县伯有一桩本事,别人学不来。”“什么本事?”“他会找线索。”“找线索?这算什么本事?”“不然,一个案子,最难的就是线索,开国县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搜集许多信息,然后汇集起来,剥丝抽茧。他常对我们说,论断案,他不如狄仁杰,但是他肯下功夫,运用大案牍术。”“这……这也算是断案本事吗?”乔老三一时瞠目结舌。原本想打听一些关于苏大为的事,顺便拍拍马屁,留个好印象。却不曾想,南九郎说的,与大家想的完全不一样。“大案牍术……又是什么?”“开国县伯曾说,大案牍数,便是汇集海量的信息,是为大数据。”“呃……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原本也不懂,后来随开国县伯查的案子多了,渐渐明白一些,那是穷极一切办法,汇集所有的信息,排除所有的不可能,来找出答案。”南九郎的脸色,在灯笼的光芒下,忽明忽暗。长街寒雾四起,一行人不知不觉,被他的声音所吸引。连巡街的速度都慢下来。“开国县伯断案好像无甚神奇特异之处,但有时候,无招胜有招。这等平实处下功夫,以我看,就是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乔老三与其他不良人面面相觑。就算是要拍马屁,也要听懂了,能抓到可夸处才能拍。现在这种话,你要我一个修炼三十年的马屁高手,都无处下手啊。“你们道是为何?”南九郎扫了一眼众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莫测高深的道:“大唐立国以来,能断案,善破案的人有不少,近的有刑部的李思文,还有被开国县伯推崇的狄仁杰,他们都是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之人。查案往往通过卷宗口供,便能抓到破绽。这一点上,开国县伯自认不如他们。但如狄仁杰等人查案,就算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出凶手,但最终要结案,却还差了一点。”“差哪一点?”“实证。”南九郎斩钉截铁道:“口供可做人证,但终究需要物证,现场证物、线索,各个环节都对上,严丝合缝,完成闭环,方能结案。天马行空的想像力,见微知著的敏锐,还有举一反三的推演力。最终还是要落地,与各项证据合上。在这一点上,以我浅见,无人比开国县伯更厉害。他断案不见有何神奇处,但每一件案子都能解决。这便是本事。”一番话说出来,引得众不良人大眼瞪小眼,一脸懵逼。……“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李敬玄伸出手掌,仿佛将窗外透入的月光和屋内的灯光,全都汇聚在手中。“昔年太宗皇帝曾与李靖问对,太宗说: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李靖说: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求大败者,节制之兵也。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张果银发银须,在灯光下,双眼微眯,仙风道骨,实则碧眸闪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既知苏大为是这种兵家,与他为敌,何必行险?”“苏大为,极擅整合资源,昔日他不过一不良人,便能外结武后,内交好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人,又通过生意手段,拢络各家,还有昔日他父亲苏钊留下的旧关系。这若在常人,是绝无可能的事,但他却把这些人脉都经营得很好。从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走到今天这一步,开国县伯啊,大唐立国以来,无人能出其右。”李敬玄概然道:“对这种人,一但被他意识到危险,他的反应,他对一切资源的调用,是极其可怕的。时间拖得越久,我怕就越难制他,只有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要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的双眼转向张果,目中奇光大盛:“不惜一切手段,务求一击必杀。”张果拈须:“计将安出?”“他倚重的,真正起势的,是都察寺,此次回来,我料他一定会想重新掌控都察寺。所以都察寺,将会成为棋局中的‘劫眼’。”“劫眼?”张果仰头望向窗外,袖中手指时聚时合,似在推演。“劫眼既是他的,也是你的。”“我既拿住他的徒弟,这棋便已占据了先机。何况苏大为居然胆大妄为,从死牢中救出那魏破延……只要让圣人知道苏大为对都察寺有所图,以圣人之心,呵呵……那时就是机会。”“所以今夜一定要拿到口供。”“过了今夜,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的证据呈上,圣人必定大为震怒。失去圣心的苏大为,将会失去翻盘的机会。”……“师兄,我们佛门中人,不应该参与朝廷之争。”大雁塔中,明崇俨手抚着墙上壁龛上的佛像,脸上流露出痛惜之色。他想起玄奘法师。想起当年与行者、贺兰敏之,还有苏大为等人,在法师前听经的日子。那时的时光,多么祥和。虽然当时自己年幼,但却没有眼下这么多痛苦。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反了。“法师不在了。”悟净双手合什,脸上的悲色更浓。“法师不在了。”明崇俨也同样道。两人虽然说的是同一句话,但意义却大不相同。“法师不在了,有谁还能带领我们?有谁能承我沙门衣钵,我们这些修行者,又该往何处去?”悟净双手抚在脖颈上的赤色念珠,轻轻拨动。他嘴唇微动,似念经文。停了一停,双手停在念珠上,继续道:“若是辩机还在,他或可带领我们,但如今他不在了,译经已经到了尽头,我门中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去。”“正因为法师不在,你们更要刻苦磨励,不断修行精进,直到开悟智慧般若。”明崇俨收回抚摸佛像的手,向着悟净道:“何苦染红尘是非。”“敢问如何精进,如何开悟?”“这……”悟净的话,一下子将明崇俨问住。他虽自小智慧,与佛家也有相当的缘份,但他和苏大为一样,本身却又不是沙门中人。至多算是有缘,他的修行,却又兼了巫道两门,比较驳杂。所以被悟净问及佛门修行次弟,如何直指本性,开悟般若,这算是难为他了。道理人人都懂。搬出佛经来也是可以的。但那是前人的智慧,不是自己的开悟。摘用书上的话,如何能说服悟净?何况悟净才是沙门门徒。要辩经,只怕还在明崇俨之上。“崇俨师弟,你可知佛法从何而来?”悟净向明崇俨平静问。“从天竺而来?”明崇俨有些不确定。“呵呵,他从人心而来。”悟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崇俨的心。“因人间痛苦,爱恨纠缠,所以佛陀以无上智慧,顿悟因果,创立沙门,以传正法,为的是直指人心,了却心苦,知无常业力,得无上大自在。”悟净双手合什,这一刻,他背后银色月光大盛。照得他脸庞一轮明廓。下颔赤色卷须根根纤毫毕现。这位胡僧,如浴佛光,宝相庄严道:“佛法既从人心来,便要往人心去,既从世间来,便要入世间修行,这滚滚浊世,正是我辈修行道场。法师不在了,我们不清楚前路,但我清楚,须得入世,才能得解脱之法。唯有直面痛苦,才能解决痛苦。”这番话,如暮鼓晨钟般,在明崇俨耳中敲响。明崇俨神情微变,双手合什道:“多谢师兄开示。”月光微斜。大雁塔的影子投在大慈恩寺内,如定海神针般。一个声音自幽暗中响起。“明崇俨走了?”“走了。”“他究竟是为何而来?”“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是为我等,也许……是为武后。”“不是为那苏大为便好。”停了一停,悟能的声音又道:“苏大为的手下颇有能人,我们这次出手,真不知……”“师弟,收了妄念,一切都是修行。”悟净带着域外口音的声音响起。“再则,苏大为本身修的是道家神通,与我佛门虽有旧,但法师在时,还可驱使一二,如今法师不在了,只怕也不会为我等所用……让他与李敬玄相争,是消耗道门的力量。这于我教,大有益处。师弟毋须多虑。”“是。”……“以我看右相那边,也不像是能等的样子。”苏家宅中,从书房的方向,透着灯光。苏大为的声音侃侃而谈:“双方都在暗中各使手段,我这边的暗线和暗桩都在活动,右相那边,只会更甚。我怕明日朝会,就会有一场恶战了。”“阿郎,那我们……”“这场较量的关键,在于圣人。”“圣人?”“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苏大为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淡淡道:“我与李敬玄,想的都是如何抓到对方的破绽,将在朝会上,展露给百官,给陛下看。都察寺之事,乃陛下圣心独运。谁能得到圣心,就能得到都察寺。”“可是陛下不是不愿阿郎你掌都察寺?”“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在于让陛下更加忌惮李敬玄。”苏大为语气从容不迫。但李博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一切说来简单。但是如何让圣人忌惮李敬玄?应该换句话说,圣人忌惮李敬玄吗?圣人用人,一向是既用且防。他肯定也是防备着右相的,但为何李敬玄仍能压服左相阎立本,独揽大权?那是因为他有用。陛下必须依仗李敬玄的能力,才能稳住朝廷百官、宰相、武后、世家高门、寒门、军功贵族、军将等诸多力量。李敬玄的有用,正体现在,他能维持这个平衡。不到万不得已,哪怕圣人心有疑虑,都绝不会去动李敬玄。这人,太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