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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1 / 1)

作品:《大唐不良人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问你,值得吗?”苏氏大宅,明崇俨跌坐于坐前,双手扶着桌案,向着正在吟诗的苏大为发问。他的声音听着倒还算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值。“李客是我徒儿,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几乎是当自家孩子在养。”苏大为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儿子出事,你说值不值得?”“我……我又没儿子。”明崇俨拍了拍桌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共事一场,我知你为人,你可以为大唐,为圣人和武后做更多事,何苦在这里,去犯禁?”“犯禁?”苏大为似在品味着这个词,陷入深思。一旁匆匆赶来的安文生,双手抱胸,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仿佛老僧入定般。侠以武犯禁。昔年秦汉多有游侠行于闹市。但后来终究被朝廷给一锅烩了。更别提本朝,丰邑坊之事,便是明证。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脉,一但涉及到朝廷的底线。就算是武后想保你,圣人岂能容你?这一切,都在明崇俨的心中闪过,但他没有喊出来。苏大为肯定明白这些道理。太凶险了。若是仗着这段时间圣人武后对你的宠爱,你便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冲撞公器。冲入都察寺,那和冲撞宫禁有何区别?苏大为,你真的要自陷绝路,不要前途了?明崇俨深深凝视着苏大为,从他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庞上,双眼饱含了极为富杂的神色。“苏大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他纤瘦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奏一首乐章。“从很早之前,从在玄奘法师座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很不成器。”明崇俨的话,终于令低垂着脑袋的安文生张开了细长的眼眸,向他扫了过来。苏大为几乎同时看向明崇俨,并没有恼怒,而是带着几分好奇之色:“不成器?”这大唐,恨他的人,讨厌他的人,或许有很多。比如那些世家高门,比如被他斗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势的那些人。但还从未有人当面对苏大为说“你不成器”。明崇俨的眸光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却毫不珍惜这些机会,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是,你有一身异人本事,修为通天,可你却并无高人的自觉,依旧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在长安做着生意,摆弄着你的那些小发明,做着不良人。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动想做点什么,主动去百济。你守住百济原本不错,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岛。这究竟有何意义?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圣人猜忌吗?好不容易创下都察寺这等衙门,你不好好守住门户,却做些无意义的事,最后导致圣人夺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你觉得去黄安县那是圣人器重你吗?不,在我看来,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可你呢?回长安圣人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你想要的一切,给你重赏。这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可是你却对圣人和武后的任命,百般推辞。你拒绝长安那些高门拜帖,我也有耳闻。原本,我以为你是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孤臣。可是现在,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想,是想谋反吗?”明崇俨一番疾言厉色,直如狂风暴雨般扑来。声音在屋内久久回荡。震得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从没有人,这样向苏大为质问。从没有人这般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说他,你做得不对。包括安文生在内。屋内一时沉默。只有风声从窗外灌入。苏大为抬头看向窗外黑夜:“起风了。”明崇俨恼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安文生在一旁轻咳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脸庞,笑道:“明郎君能与阿弥说这些,那是真正当是自己人了。”苏大为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岂能不知,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之情。”“恶贼,扛个屁啊!”明崇俨俊脸涨红。并没有共同参军的情谊,何来扛枪之说?最多就是,在黄安县时,一个县令,一个主薄,大家一个勺里烩过锅。一个粪勺里,给田里施过肥罢。安文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道:“明郎君说的也有道理,阿弥身边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龙这种人,周二郎和高大龙就不必说了,他们没多大野心。就我自己,也只想做个长安贵公子,安享太平,实无太多进取心。叫我看,阿弥也差不多,他是很知足的人,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份事做,无论是给他个不良帅,又或者兵部尚书,我看他都差不多。”“这就是问题啊。”明崇俨气得拍桌子:“你们两个加起来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见识还不如我?自古有多大能力,便要担多大责任,苏大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没有野心便是错!”安文生与苏大为对了一眼。苏大为道:“你觉得我该多点野心?”“至少积极一点,快去做你的兵部尚书,不要做那些犯禁的事!”明崇俨道:“以你的能力,替大唐横扫四方,以你的修为寿元,完全可以护佑大唐一甲子,到时天下何人不识君?大唐百姓何人不记得你苏大为,你若在救李客这种事上栽了,既是你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你想过没有?”“想过。”苏大为点头道:“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如何不一样?”“我修的是丹阳君公家的修炼法,是道家一脉,心性要求最是淡泊,如水中鱼般。你让我有野心,让我积极,可我禀性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苏大为两手一摊。明崇俨瞪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差点就气得脑血栓当场去世。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我是让你不淡泊吗?我是让你不要自寻死路,不要做犯禁的事。留着有用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以你的能力,可以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青史留名也只是等闲。难道你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做圣人?苏大为在明崇俨的注视下,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屋内踱步。他的身子浴在月光下,轻吟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明崇俨喉结微微蠕动,好诗,真是好诗。但是你在我面前,装个屁的逼啊!安文生也是一脸无语:“以前阿弥总说我是装逼犯,但我现在,越发觉得,他才是。”“人嘛,总是这样,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苏大为苦笑一下,自嘲道:“我也知自己有时候做的未必全对,但于我而言,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侍奉母亲,陪伴妻子,对朋友有义,对朝廷有用,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或是徒儿陷入险境,大唐万里河山,不缺我一个苏大为。若真到两难决择,我必然是先选家人。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本心。”这话,令明崇俨久久无语。安文生也是摸着下巴,想笑又无奈的摇头。当年在征突厥时,苏大为知道小苏的消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要说他做得对吗?按军法,杀头都是轻的。但你若说他不对,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不合法,但合情。而且至少也是抓到了西突厥可汗后,才抛下军务,去找小苏。那已经是苏大为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苏大为,依然是那个苏大为。在他心中的选项里,永远是家人亲人排在首位。这么拚命积攒军功,所谓者何?于苏大为并非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能更好的陪伴家人。“所以这次,圣人若怪,那便怪吧,不会杀我苏大为的头就行。”苏大为向着明崇俨叉手行礼道:“无论如何,谢明郎君亲自上门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你……唉。”明崇俨一甩衣袖:“一个个的都是木头疙瘩,就当我没来过。”他眉头一挑,脸带恼怒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开。屋内,鲸油灯光芒闪动。苏大为看向安文生。安文生也正向他看过来。“一个个的……明崇俨今晚还去过哪里?”“阿弥,你当真不怕圣人怪罪?”……铛!高大龙的身子急剧收缩,化为半人半诡异。一双利爪带着血腥光芒,抓向孙九娘。孙九娘身形陡然拔高,双足在空中踏动,每一步,脚下生出红色火焰,托着她不断升高。足下如踩红莲。高大龙一口咬去,扑了个空。空中传出“啪喀”一声响。“铛铛铛~~”一阵锣声由远及近。接着是人声喧哗。还有许多呼哨杂音,还有信号火箭升空。高大龙为人机警,蛇瞳中光芒闪动,知道不好。这是惊动了都察寺的警讯系统。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更多的异人赶来。如今这种情况,绝对没有幸理。救不成了。李客,不是你高大叔不想救你,实在是都察寺防备森严。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高大龙怪眼一翻,一个扭身,反首一头扎进泥土中。地面一阵翻腾,如巨浪起伏。“想走?”天空中,孙九娘身形急落,右手一扬,从指中飞出一枚金环。那金环迎风便长,变做数尺见方的圈环,向着地面起伏的地方落去。“无定飞环!中!”那块土地,被金环一按,地面陡然爆炸,如喷泉向上飞涌。一条巨大的黑影挟着泥沙冲出。正是高大龙。那金环不偏不倚,正勒在他的七寸之处。蚺鬼有化形之能,能大能小,还能土遁,兼且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实在是诡异中一等难缠的怪物。但被孙九娘的无定飞环勒住,就如孙猴头套上了金箍一般,无论怎么变化,都难脱金环。一时间,嘶吼连连。高大龙时而化作巨蛇,时而半人半蛇,时而又化回人形。在天空、地面不断翻腾。痛苦万分。不时有大片的蛇鳞破碎,自空中洒落。碧绿的诡异之血,如喷雾般飞溅。那金环任你变化,只是不断收缩。收紧,继续收紧。已经深深嵌入到血肉中,再收下去,只怕要将高大龙的头颅整个切下来。孙九娘伫立在飞檐之上,远望正执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赶来的都察寺援兵。再看向不断翻腾的高大龙,冷声道:“高大龙,若你束手就缚,我会饶你一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嘶~吼!~~高大龙拚尽全力,巨蛇蛇吻张开,向孙九娘喷出一口黑雾。这雾气中,腥气催人欲呕。被雾气一喷,附近的树木枯朽,水中鱼虾浮起,显然含有剧毒。孙九娘两脚一点,轻松避开。却见高大龙借机遁入地下,不管不顾,不断向深处钻去。“想跑?”孙九娘冷笑一声,掐起指决:“休怪我不念旧情。”心神一动,深入地下的无定飞环猛地一收。地面的震动霎时停止。借着宝物延伸的感知,孙九娘清晰的知道,高大龙的头颅被飞环切下。她轻叹一口气,将手一招。带着血迹的金环从地下飞出。被她用红莲之火净化后,重新缩为指环戴上中指。去岁她在蜀中曾吃过诡异的大亏,之后张果便赐下这件宝物,是她护身法器。有了此物,她的实力倍增,哪怕遇上诡异中顶级的存在,也可以游刃有余。片刻之间,增援的都察寺缉捕和差役还有一帮异人便赶到了。孙九娘指了指高大龙断首之处,吩咐人将蚺鬼的尸首挖出。……圆珠化为一道银光,电射向魏破延。眼见就要射入他的胸中。魏破延不慌不忙,手中横刀向着地下一刺。“土形术,沙海!”咻~地面碎石和泥土猛地掀起,宛如一只巨掌。耳中只听波地一声轻响。圆珠轻松从沙砾碎石扬起的沙墙中穿透。但后方,已经失去了魏破延的身形。清风猛一转头。身后丈余,魏破延的身形自阴影下钻出,宛如鬼魅。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眼中旋即爆出兴奋之色。“听人说你曾是苏大为手下最厉害的异人,果然有些本事。”他手中法决一掐,远射的银色圆珠陡然爆开。化为无数银色的小甲虫,振动着翅膀,向着这边飞来。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慢。无数食尸虫划着弧线,灿如烟火。清风面对魏破延掐着指决。而魏破延身形如妖魔般,避在阴影中,如踏着水波,向着清风奔袭而来。横刀,拖在身体后方,长刃没入泥土中,却诡异的不见一丝阻碍。四周的声音全都消失,连风也一齐消失。只有魏破延仿若慢镜般,不断踏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清风的心脏上。究竟是食尸虫先一步赶到,还是魏破延先冲上来?唰!刀光,挟着无数碎石一齐向着清风兜头劈下。整个空间,像是被魏破延一刀切开。画面有了不规则的扭曲,左边的清风向左面坍塌。右面的清风,向右面崩碎。然而,魏破延眼神爆出寒芒。没中?这一刀下去,劈中的东西,居然如灰白色的碎石般崩塌。“霸王卸甲?”这声音才出,就听头上传出清风的笑声:“道爷这是金蝉脱壳。”清风的脚,自空踏下。原来方才一瞬间,他竟以身上道袍为壳,身子倏地钻出。这是道家的李代桃僵之术。专为反败求胜的绝技,可谓死中求活的遁术。魏破延手中横刀一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银光大盛。无数食尸甲虫,带着万千流萤,四面八方的飞至。这光芒如此绚烂,以至于魏破延的瞳中,皆是这种流萤之光。他的瞳孔暴缩,反手一刀插入地下,厉声道:“沙海!”地面隆隆起伏,无数沙石如喷泉般爆射出来。空中无数沙砾灌注着真元,犹如强弓劲弩,激射向那些食尸虫。“萤虫岂与皓月争辉!”清风大笑一声:“给道爷收!”魏破延身子一震,只觉腰间猛地多出一物。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绳索,一缠上来,便疯狂缠绕,将他的身体缠了个结实。捆仙索!清风仗着这法宝,在蜀中时,曾让明崇俨和高大龙都吃过亏。此时魏破延措不及防,顿时中招。“死。”清风落地,一脚向着魏破延的头顶狠狠踏去。他不是孙九娘,对苏大为的手下并没有任何旧情可念。这一脚,就存了将这五毒阎罗一脚踩死的念头。虽为道童,但跟着喜怒无常的张果,他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情感。太上无情,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既为道爷的敌手,那就乖乖送你一程。噗!一脚踏下。清风脸色顿时一变。不对。脚下的五毒阎罗,身体如沙砾般坍塌。清风身形一变,落地后视线扫去。自己的捆仙索散落在地上,被自己一脚踏上的,只是一堆碎石沙砾。他将手一招,无数食尸虫汇聚在掌心,重新聚为一枚圆珠。“假的?”清风的嘴都给气歪了。才露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五毒阎罗不曾想也精于此道。居然用沙石做了个傀儡替身。人呢?他的视线四面扫过,双眉倒拧。“给道爷出来吧!”清风猛地一爪抓向黑暗。他身后的阴影,如沸水般翻滚。魏破延的身体突然从黑暗中浮出,飞速后撤。“休想逃。”清风一声冷笑,右足重重踏地:“给我定!”脚下阴影如箭一般向前延伸,一直蔓延到魏破延的脚下。双方身形同时一震。魏破延的身体仿佛被点穴一般顿住。“好个道童,竟有这种手段。”他的声音缓缓道:“你的师父是谁?”“蜀中张果。”清风冷笑,手中托起定风珠。向着魏破延轻轻一吹。“去吧!”银珠爆开,无数火焰流萤,划着曼妙的弧线,乱舞银蛇。魏破延的双脚被清风的影子束缚住,双手举起横刀。瘦削的脸上,一脸阴郁。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心。“你的脚动不了,移动被限,如何能躲过我的食尸虫?”“战胜你,何须移动?”魏破延缓缓道:“道分阴阳,尔后有五行,先天真炁可化万物。”横刀反手插入脚下阴影:“定!”这一刀,无形的真炁传递。清风只觉身体一震。这一霎,时间空间仿佛消失,自己与那五毒阎罗就像是一根蛛丝的两头。不光是自己定住魏破延。魏破延也定住了自己。不好!清风心中剧震。只见一圈圈的真炁涟漪,自魏破延身周游动,最终将他方圆十丈,化为巨大的沙海。随着魏破延一声低吼。黑色的雾气弥漫升腾,无数沙砾激溅向天空。每一粒沙,都像是拥有意识,飞射向清风的食尸虫。噼啪!宛如雨打芭蕉,只是瞬间,地面便多了无数虫尸。“我的定风珠!”清风看得肝胆俱裂,忙将手决一变。剩下的食尸虫不敢再上去,迅速飞回,在他掌心重聚为圆珠。只是这一次,圆珠仿佛缩水了一般,足小一圈。“这是师父赐下的宝物……你赔我的定风珠!”清风道童看得睚眦欲裂,只觉心在滴血。抬头看去,神色猛地一变。魏破延身形不见。前方,只有滚滚黑雾在涌动。那雾气无比的阴邪,渗人。其中隐有无数兽类吼叫。“诡异……出巡?”清风感觉仿佛被人狠狠一耳光扇在脸上。自己亲自出手,动用师门法宝,不但没能杀了五毒阎罗,反被对方削弱了宝物。还有眼前,这些诡异,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