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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出发(3 / 5)

作品:《基督山伯爵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花。马克西米利安一言不发,坐在车厢的角落里。

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

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

夜空繁星闪烁。他们已到达维儿瑞夫位于巴黎东南方的小城。山的山顶上;登高远眺,巴黎像一片昏暗的大海,海面上摇曳着万家灯火,犹如涌动万顷银波;但这波浪比汹涌的怒涛更喧闹、更热烈、更变幻、更狂怒、更贪婪,这波浪像浩瀚的大海,从不止息,永远互相撞击,永远吐着血沫,永远贪婪地吞噬!……

伯爵独自立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像一座熔炉,曾铸造出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合拢手,像做祈祷似的说道:

“雄伟的城市呵,我闯进你的大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这里来的,他又胜利地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进入你的城墙中来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过,因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灵;只有他,知道我此刻离去时既无怨恨亦无骄矜,却又是不无遗憾的;只有他,知道我从来不曾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过他交给我的权力。喔,雄伟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动的脚膛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很有耐性的矿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为的是铲除那里面的毒瘤;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给我以欢乐或痛苦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像一个夜间的精灵一样在那广大的平原上流连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走进马车,关上车门,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里路,没有人说一句话。莫雷尔在梦想,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莫雷尔,”伯爵终于对他说,“您后悔跟我来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如果我以为巴黎会让您快乐,莫雷尔,我就会把您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像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样。”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并没有安息在地下,他们珍藏在我们的心间,天主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陪伴着我们。我有两个像这样永远陪伴着我的朋友:其中一个给了我生命,另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两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遇到疑难不决的事,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说我做过一些好事,那得归功于他们的劝告。听听您的心声是怎么说的吧,莫雷尔,问问这个声音您该不该老是把这张哭丧着的脸冲着我吧。”

“我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不幸。”

“这是神经衰弱的缘故,一切东西看上去都像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您的灵魂被遮住了,所以您看到的未来是黑暗险恶的。”

“或许真是那样。”马克西米利安说,他又回到梦思的状态中。

能以一种神奇的速度旅行,这时基督山伯爵的超人本领之一。一座座市镇宛若一丛丛黑影在行进中虎山而过;在早秋清风摇曳侠的树林,仿佛像一个个头发蓬乱的巨人像他们迎面跑来,匆匆和他们打个照面之后又急速向后遁去。第二天清晨,他们便抵达了夏隆,伯爵的汽船已就地等候。他们分秒必争,立刻将马车运到船上,两位旅人也随之登船。

这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两只划水轮像翅膀一样,船像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尔感到了这种在空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吹起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他额头上的愁云。

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像是一个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似的。

不久,马赛进入眼帘了,——那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马赛,那繁衍着泰尔和加泰罗尼亚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记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在这些地方玩耍过。

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纳比埃尔街。

一艘海轮正要起航去阿尔及尔;行李、乘客挤满了甲板,前来送行的亲人、朋友在向远行的人告别,在叫嚷,在哭泣,离别总是一幕令人心恻的场景,即使对那些天天见到这种场景的人亦然如此,但马克西米利安从踏上码头宽阔的石板之时起,脑子里就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在占据着,所以就连这喧闹熙攘的场面也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儿,”他无力地扶着基督山手臂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您救了他。脱离了死境和耻辱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个地方。”他指着一个街角。

就在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就在伯爵手指的方向,他们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一位正要起航的乘客频频挥手。这个女人头戴蒙面纱巾;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莫雷尔若不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条船,他一定会发现基督山那激动的神情。

“噢,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是阿尔贝·莫尔塞夫!”

“是的,”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您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