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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隐秘而伟大

耀东母亲:“吴太太也在呀。你今天去逛菜场了没有?茭白和荠菜又涨价了!你看看,上个月买十斤菜的钱,现在就只能买这么一点点啦!”

吴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警惕地拉着儿子就走:“走,回家去!”

顾家三个人一头雾水。

男学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甩开母亲的手,冲顾耀东大声喊:“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见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帮他们说谎!”

顾悦西火冒三丈地吼了回去:“你们一家人什么毛病呀!上次朝我们家耀东吐口水就没跟你们计较,今天又无缘无故骂人!谁亏欠你们吴家啦?”

吴太太:“我们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你们这些吃官粮的人!”说罢她使劲拽着儿子离开,男孩被拽走了还回头嚷着:“当警察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吗?”

吴太太一边拽他一边说:“跟这种人讲什么理?搞不好人家直接把你也抓进去!”

两人渐渐走远了,男学生回头朝顾耀东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黑皮狗!”

顾悦西气得要冲上去,被顾耀东和母亲拼命拉住,她大声吼着:“小兔崽子!你谁说呢!”

顾悦西挣脱二人:“真晦气!莫名其妙被人骂一通!走走走,回家去!”

三人经过任伯伯家时,见一群邻居围在门口听收音机。顾邦才也在其中,脸色不大好看。这时,收音机传出顾耀东和医院那名记者的采访对话:

记者:“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顾耀东:“是。”

记者:“会不会是因为民众情绪失控,所以他们先袭击了警察?”

顾耀东:“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顾耀东愣住了,收音机里的对话似曾相识。声音是真实的,每个字甚至每个词都是真实的,可连在一起却字字句句都不对。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顾耀东。

顾邦才不想听了,他关掉了收音机:“耀东啊,这个……你说的……”

“爸,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中年男人情绪激动地把报纸塞给他:“那是记者乱讲的吗?报纸上写了,你控诉参加游行的人是暴徒,可吴太太的儿子说是警察先动手打人。我认识的工厂和学校的人都说是警察先打人!你说我们相信谁?”

周围不断有人附和:“白纸黑字能作假,录下来的话还能作假吗?”

顾邦才卑微地朝各个方向赔着笑:“不会的不会的,年轻人,可能没听明白记者的意思,讲错了话。”

没有人理他。人们一边愤愤然议论着,一边散去。老刘对旁人说道:“我看不光政府混蛋,现在的警察也早不是从前的警察了!”

顾悦西刚要还嘴,被父亲使劲往后一拽,只得忍了回去。

顾邦才赔着笑朝邻居们的背影喊道:“老刘,晚上来家里喝两杯?”

没有回应。

顾耀东看在眼里,很是心酸。

顾邦才笑呵呵地搓着手:“没事了,回家,回家。”

刚一进门,一家人就看到沈青禾拎着行李匆匆下楼。

顾悦西:“沈小姐,你这是……”

“我要出一趟远门。”沈青禾将一个信封塞给耀东母亲,“顾太太,我着急走,本来想放在桌上的。这是我这段时间的水费、电费、伙食费。”

耀东母亲:“伙食费?我没说过吃饭还要收钱的呀!”

沈青禾:“那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呀。这段时间没少吃您做的饭,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屋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箱子里。万一我不回来了,会有朋友来替我处理这些东西。”

顾耀东愣住了。

顾悦西先开口问道:“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沈青禾触到顾耀东的眼神,一时有点慌乱,“我是说……万一我去的时间太长,或者……有别的更合适的房子了。你们也知道,跑单帮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很难稳定下来。”她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长途客车了。顾先生顾太太,悦西姐,顾警官,谢谢你们,我走了。”她最后看了眼顾耀东,拎着行李走了。

屋里只少了一个人,但显得格外别扭和冷清。

顾悦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没一件开心事!”

顾耀东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几步冲上楼去。亭子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到了沈青禾搬进来之前的样子。角落里放了一只箱子,应该就是她的所有私人物件了。

顾悦西和母亲也跟了上来,两人站在亭子间门口,顾悦西小声问她:“沈小姐搬走,会不会也是因为采访的事?她想跟耀东划清界限?”

顾耀东转身就跑,没命地往弄堂口追去。

夏继成的车就停在福安弄外的拐角。沈青禾拎着行李走到弄口,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车时,顾耀东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沈青禾愣住了。

顾耀东喘着气问:“你搬走,是不是因为那个采访?”

沈青禾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采访?”

顾耀东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不知道为什么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对话变成那样了。弄堂里的人误会我不要紧,至少希望你能相信我。”

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忽然意识到顾耀东正在经历什么。而自己偏偏在他被栽赃被误解的时候离开顾家。

“我相信。”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顾耀东反而愣住了。

沈青禾苦笑:“你在警局被人打得鼻血流了一身,我当然相信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笑着放开了沈青禾的胳膊。是自己急糊涂了,竟然忘了她是家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说了,生意的事。”

“去哪儿?”

“这个你不用知道。”

顾耀东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生意’……是不是一个暗号?”

沈青禾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耀东鼓起勇气:“沈小姐,其实我知道你……上次在电车站附近,我说虽然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需要帮手,能带我一起吗?”

这番话让沈青禾意识到,也许真的到离开顾家的时候了,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就此划清界限,才是最善良的做法。

“顾警官,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她拎起行李要走,顾耀东期待地拉住她:“最近我学了反手擒抱,每天都在练习!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万一你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做生意又不需要反手擒抱,你根本就对我的事一窍不通。”

“让我试一试!做生意我可以学!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跟我学赚钱吗?顾警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想好好跑单帮好好赚钱,将来能过上舒服一点的日子。你想当英雄,我只想过小日子,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沈青禾说得很冷漠,很俗气,也很刻意。

夏继成坐在车里,默默听着这一切。

“如果这段时间我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希望我现在解释清楚了,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给我添麻烦!”

顾耀东拉着沈青禾胳膊的手,终于放下了。

“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这些所谓的猜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沈青禾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心话。

顾耀东:“我明白。”这也是真心话。

片刻的沉默。

“亭子间会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祝你一路顺利,生意兴隆。”顾耀东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回去了。沈青禾只觉得心底一阵痛楚,那种潮湿但却流不出泪的痛楚。她咬牙转身出了弄堂,上了夏继成的车。

从福安弄到客车车站的路上,只有沉默。

终于车停在了车站外。

“货平安送到了,就给老董打个电话。”夏继成交给沈青禾一本证件,“这是会场的通行证,大会期间,可以用它进出会场。”接着是一张许可证,“这是放在卡车上的进山许可证。警局在山脚设了关卡,许可证只能管两天。到期之后你就不能再进山了。”

沈青禾将两样东西收进坤包:“知道了。”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着她,语气有些冷:“青禾,你应该知道,不管有没有顾耀东,我都会离开上海吧?”

沈青禾也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组织对顾耀东的考察,很快会有结果。从莫干山回来之后,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真的觉得他不合适,我会让他死心的。”

沈青禾明白了,他听到了刚刚在弄口的谈话:“其实有时候,我宁愿他是个浑浑噩噩的笨蛋,或者哪怕是个混蛋,我都不用这么纠结。”这话像是解释给夏继成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

夏继成下了车,沈青禾也跟着下了车。他将行李拎下来,交到她手中。

“一路顺利。”

沈青禾拎上行李,隐没在客车站的人来人往中。

咖啡馆里弥漫着香气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丁放独自窝在角落里喝咖啡、写稿。一个男人忽然唐突地坐到她面前。

丁放抬头一看,顿时有些恼火:“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脸上堆着笑:“丁小姐,你不答应参加莫干山交流会,我回秘书处交不了差啊!”作为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他已经低声下气请了丁放好几次,次次都碰一鼻子灰。被政府邀请参加大会,是多少作家求之不得的机会,这女人竟然还装清高。

“实在抱歉,我对贵党操办的活动没有一丝兴趣。我是无党派人士,不过写点风月小说而已,为什么非得让我去参加那种大会呢?”

“这不是政治大会,主旨还是交流学术。您现在是上海文坛最受欢迎的年轻作家,您要是不去,那就显示不出这个大会兼容并包啊!”

丁放将钢笔插回笔帽,收拾稿件:“不好意思,这招对我不管用。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警局告你骚扰了!”她把钱放在桌上,抱着东西起身就走了。

男秘书追到门口拦住她:“内政部专门从南京派人来上海落实名单,李次长再三叮嘱一定要邀请您参加。毕竟您是年轻作家的代表,又在学生里很有号召力,不出席太说不过去了。”

“我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去我想去的地方。这有什么说不过去?”

“大会还设了各种奖项,你是很有希望拿奖的!”

“哦,那就把希望留给别人吧。”丁放绕开他想走,但男人今天铁了心要把秘书处交代的事情办成了。他拉着丁放不依不饶,游说渐渐变成了纠缠。

顾耀东无精打采地进了刑二处。夏继成随后进来,看了他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泡茶。

小喇叭和于胖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二人好心地围到顾耀东身边,小喇叭说:“他们在磁带上动手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你是被他们当枪使了。”

于胖子赶紧附和:“这回认栽吧,下次长个教训,你是不可能斗得过杨队长的。”

小喇叭:“没关系,我们家耀东还是太年轻,受点委屈,以后慢慢就好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夏继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顾耀东。

顾耀东:“李队长,今天有任务吗?”

李队长:“没有。”

顾耀东“哦”了一声,回头看着一屋子无所事事的二处警员,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有人塞给他一堆事情。

“李队长。”夏继成开了口。

李队长赶紧放下正在织的毛衣:“在!”

“昨天去澡堂,里面乱糟糟的。负责打扫的人呢?”

“听说管澡堂的人生病了。”

“哦……顾耀东。”夏继成转向顾耀东。

顾耀东立刻起立。

“我看二处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闲着。人闲久了容易出毛病,去干点体力活吧,出出汗,振奋振奋!”

所有人同情地看向顾耀东。

赵志勇出外勤回来,刚到警局大楼门口,就看见丁放远远地走了过来。他赶紧整理衣领和帽子,挺胸收腹地走过去:“丁小姐。”

丁放看着他,一脸茫然,显然她并不记得他。

赵志勇有些尴尬,“我是赵志勇,刑警二处的警员。”见丁放还是一脸不认识的样子,只好又补了一句,“顾耀东的朋友。”

丁放这才想起来:“哦,赵警官。我来报警。”

赵志勇:“出什么事了?我马上帮你立案!”

丁放淡淡地说:“顾警官在吗?我想找他。”

赵志勇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是,丁放这样的女孩,有才华有名气人又漂亮,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这太正常了。他很快就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依然热情地说:“我这就带你去。”

赵志勇领着丁放去了刑二处,丁放等在门口,赵志勇进去没看见顾耀东,便问小喇叭:“顾耀东呢?”

“处长让他刷澡堂子。”小喇叭看见了门口的丁放,“他那个红颜知己又来啦?”

赵志勇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丁作家是来报案的。”

他又领着丁放去了澡堂。门开着,杨奎和几名刑一处警员围在门口看笑话。两人走到人群后面,朝澡堂里一望,只见顾耀东挽着袖子和裤腿,正在卖力地洗刷澡堂地板。

一名刑一处警员大声问道:“顾警官,夏处长怎么发配你来刷澡堂子了?”

顾耀东没说话,几个刑一处的人倒是回答得很积极:“怪可怜的。干脆带他一块儿去莫干山帮我们打打杂吧!”

杨奎冷哼一声:“莫干山的会是内政部主办,有的是打杂的下人,他去了连刷澡堂子都排不上号。”

赵志勇听得尴尬,小声说道:“丁小姐,其实刑二处还有别的警员,也不一定非得找顾耀东……”话没说完,丁放转身就走了。

她从警局大楼一出来,男秘书果然立马现身,笑脸相迎地杵在了她面前:“丁小姐,你再考虑考虑?”

“你说你是什么处的?”

男秘书很是自豪:“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给您发邀请函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内政部。”

丁放第一次正眼看他了:“哦,这么说如果我提要求,你们有能力满足了?”

男秘书立刻来了精神:“当然当然!一定满足!”

“要我去莫干山可以,但我确实有个条件。”